半月谈记者专访陶勇:比疾病更可怕的,是不再信任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导读

跨越2019年与2020年的冬季,显得格外漫长。


生与死的一幕幕不断上演,在新冠肺炎的笼罩下发出阵阵悲鸣。医生和病患的关系,在共同抗疫的目标下,达到了高度和谐统一,感恩、大爱的情感交织于华夏大地。


对于疫情导致的城市生活巨变,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并无太多亲身感受。新冠肺炎蔓延初期,他忍着腰伤为患者实施手术,却被患者砍成重伤住进ICU。如今,疫情已得到控制,陶勇仍独自在医院做着康复练习。


2019年平安夜,北京民航总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杨文,惨遭患者家属杀害。2020年1月20日,陶勇被砍。在伤后第50天,他左手套着钢筋铁骨的支具,右手写下了“修行路上,需要力量”。


受伤前的陶勇

陶勇:左手骨折、神经肌肉血管断裂、颅脑外伤、枕骨骨折,失血1500ml……这些情况都是我后来才得知的。被砍的那一刻,脑子一片空白,本能反应就是跑,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受了这么重的伤,因为疫情隔离,家人不能在身边照顾,不少人担心我会做噩梦,会梦魇。其实我想说,受伤之后,我睡得非常好,很久没有睡过这样踏实安稳的觉了。


不瞒你说,从医十几年,我经常想放弃这个职业。当你一天要看六七十个病人,还要时不时应对加号插队的患者,绞尽脑汁帮患者省钱,一次门诊如同一场精神和体力上的大战。受伤住院后,我只是肉体上痛苦,没有其他痛苦。


再伟大的医生也是普通人,再凶狠的患者也是病人。为什么弱者要频频举刀砍向普通人呢?因为不信任。医患关系一度紧张到零点,我认为并不单纯是医生与患者之间出了问题,而是社会信任出了问题。这是一种比疾病更可怕、全社会都会感染的病。

 

陶勇医生直播回放


疫情隔离了空间,却无法隔离情绪。通过电话采访,依旧能清晰感受到陶勇的职业特点——语速飞快、条理清晰,情绪冷静平稳。很难想象电话的另一端,是被一把菜刀几乎砍裂了脑壳、那张在网络疯传的血腥伤医照的当事人。

 

 陶勇:有的疾病确实复杂,治好的可能性虽小,努力一下还是有的,但有的患者一坐下便抛来各种质疑,我就预感到,这场治疗可能会以失败告终。这些患者久病成医,有的已经看过几十个专家号,还有的靠“百度”给自己确了诊,担心我给他开贵药,多收钱。时间久了,医生也害怕,怕患者录音,怕家属找事,因为闹事的太多了,大病小情都能闹一番。互相不信任,有的时候从医患眼神接触的那一刻就开始蔓延,原本能治的病就这么被和稀泥了。


治病不是单纯的技术活,不是修复机器。人是有情绪、有立场的,患者不信任,医生也会不舒服。怎么把人的状态调和好,在互相认可的情绪下,坚定信心地共同治疗,这比做手术更难。


前几天,我做康复的时候和一位医师聊天,她无奈地提起,有一个做康复的小女孩不认真地配合治疗,小女孩说“做完你给我学狗叫,否则我就不做”。谁知,康复结束后,女孩家长立刻投诉了她,理由是“没有给我的孩子学狗叫”。


当你顶着压力为患者看病,最好的结果就是不被投诉,这个时候医生能怎么办呢?或许想法有些极端,那就是,真的希望个别患者不要成为自己的患者。毕竟我是医生,只有治病救人才能证明我的职业价值,但我却真的想逃避一部分患者,这样才能有机会给别的患者治病。说实话,遇到咄咄逼人的患者或家属,我也曾摆过冷脸,其实表情多冷淡,内心就有多煎熬。


我认为,导致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,是对规则的轻视。同样是挂了号,不少患者在就诊时插队,一次次闯诊疗室,生怕医生给别人多看一秒,但到了自己头上,却恨不得霸占全部时间。如此“双标”的患者,稍有不满就可能大闹医院。当规则失去了震慑力,医生沦为弱势群体,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患者。借用张文宏医生的话,“不要欺负老实人”。否则,受害的一定是整个群体。


住院这两个月,同事告诉我,患者快要把科室电话打爆了,患者等着手术,而我不知此生能否再上手术台……

 

长达数小时的通话中,“放弃”这个词频繁出现,这还是那个生龙活虎的陶勇,那个医术高超却惨遭不幸的眼科大夫吗?陶勇只是平静地说,人是一个多面向的复杂体,真实的人性,从来不是头顶光环的颜色。

 

陶勇在治疗中拍下手上的伤疤


 陶勇:我太多次想过放弃做医生,就做做学术、带带学生就行。为什么承受着这样巨大的身体、精神压力看病、做手术呢?因为还有人需要我,有更多的患者信任我,成就了我。


讲个例子吧,我的患者中有个年轻小伙子,女朋友突然人间蒸发。半年后,女友父亲主动找来,告诉小伙子女儿艾滋病发作去世了,随后小伙子HIV检查呈阳性。他几乎双目失明,摸索着来我这里,做了手术,又复发,没钱了,我们垫钱给他又做了手术,终于保留了些生活视力。我对他印象极为深刻,他是无辜的,但从始至终乐观积极,充满了对医护的信任,没有进行过任何道德绑架。对这样的患者,哪怕他身无分文,我也愿意尽己所能为他治疗。


后来,全国感染艾滋病的眼疾患者兜兜转转,几乎都会找到我这,如果我放弃了,这部分人就更艰难了。这些事情支持着我没有放弃,不是多伟大多崇高的精神。都是普通人,谁还不是一边放弃一边支撑?


有人通过吃斋打坐冥想修行,我通过看病修行。用别人不曾见过的人间百态修正自己,让格局更高、内心更慈悲。医学是一门能够提升综合素质、人生感悟的学科,患者就是老师。我看过昨日达官显贵、富贾名流,转眼化作冰凉,也看过贫穷人家积极乐观重燃生活希望……当你什么都见过之后,便懂得了知足和感恩。

 

修行之路,漫长艰辛。陶勇说他曾经虚荣心盛、好胜心强,即便现在,他评价自己也是“别人有的毛病,我一样不少”。

 

 陶勇:有报道说我出身穷苦什么的,其实我家还不是那么穷,县城普通家庭吧。我很感谢父母将我生在那个年代、那个地方,让我知道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是可以很近,可以没有金钱利益纠葛的,所以我才选择了学医。现在的孩子就未必了,感觉不少人想得更多的可能是“我要比你强,颜值、房子、钱都要碾压你”。


大概因为我更容易守住底线,所以当内心受到挑战的时候,才会更加理想化,而不是利益最大化。

 

受伤前,陶勇工作照

记者问陶勇,"您还期盼重返手术台吗?"

 

 陶勇:我死里逃生。你问我还能像过去一样兢兢业业地去做手术吗?我现在还不敢这么说,即使手能恢复。毕竟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但我不希望这种疑惑被扩大,战士负了伤还是战士,医生负了伤还是医生,因为摔了一跤就躺下了,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。


我想要呼吁,承担医疗工作的基础是保证医生安全。大家都是普通人,谁都无法在高强度工作压力下持续奉献。医患是一个互相理解的过程,患者必须尊重秩序,尊重医生。


其实,每一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,灾难若不幸降临,那就面对它,解决它,放下它!


来源:《半月谈内部版》2020年第4期
半月谈记者:张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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